杜鹃,是花名也是鸟名。我这里说的是鸟和与这种鸟相关的音乐。
杜鹃,又叫布谷、郭公、杜宇、子规、伯劳。大多叫“布谷鸟”或“杜鹃”。不讲那些与杜鹃有关的故事和传说,只说它的叫声。因为谈的是音乐。
杜鹃的叫声城里人是听不到的。某些山清水秀的山村也得在春天方可听到。说“人间难得几回闻”并不夸张。
杜鹃是一种固执的鸟。古人说它一叫就要叫到嘴出血,曰“杜鹃啼血”。它的叫声其实并不婉转,甚至很单调,“布谷!”“布谷!”老是那么重复,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圆润,并不嫌烦。这挺怪。我想可能和它叫的时候是春天,叫的地方总是桃红柳绿,水清云白,那单调的声音听起来也悦耳了。
我小时家乡的生态环境非常好。蓝天下雪峰灼灼,化成的雪水滚滚如流玉,“杜鹃枝上杜鹃啼”,山上的杜鹃花开时,杜鹃也叫了。“布谷!”“布谷!”此呼彼应,时柳条在春风中飘荡,花朵在蝶翅下绽放,空气清新,太阳温暖……谈及杜鹃怎能忘记儿时初闻杜鹃的记忆呢!
及至昆明上学,身居闹市,自无杜鹃。后到西双版纳工作,也常到山寨,见过不少奇奇怪怪的热带鸟,就是没有杜鹃。想是和鸟儿的分布习性有关。
很是怀念这种鸟儿,便唱有关杜鹃的歌。有一首波兰民歌就叫《小杜鹃》,歌中唱道:
“小杜鹃叫咕咕,少女寻找丈夫,看她鼻孔朝天,永远也找不着,咕咕!咕咕……”
我也跟着“咕咕”。听不到杜鹃叫便只有自个儿叫了。
后来,我认识了一个印尼归侨姑娘,她就是我现在的妻子。她在海外学过音乐,会弹钢琴,会拉手风琴。我记得她在西双版纳用手风琴给我拉的第一首曲子就是佐纳逊(1886—1956)的《杜鹃圆舞曲》。佐纳逊是瑞典作曲家,早年放无声电影,需要人在旁边钢琴伴乐,佐纳逊当时在斯德哥尔摩一家叫“金杜鹃电影院”里干的就是这种工作。《杜鹃圆舞曲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即兴创作的。佐纳逊并非是那种有名的主流派作曲家,但你得承认这曲子的确写得不错,通俗易懂,又非常典雅,连正规的管弦乐队也常演奏它,比起斯特劳斯的一些著名的圆舞曲它毫不逊色。
这是我最初的杜鹃,在大自然中听到的和在音乐中听到的杜鹃。
此后很多年,大约是1986年的春天吧,我在贵阳的花溪听到一群而不是一只杜鹃的啼叫。叫“花溪”的那条溪水颜色是嫩绿的,我们住的那叫“碧云窝”的地方从名字就可想见它有多美。花溪两岸有很多树。一条清静的白沙路两旁种了两排高大的法国梧桐,那些杜鹃便停在树上叫个不停。早晨叫,中午叫,甚至月色朦胧的夜晚也叫。“两边山木合,终日子规啼”。记不清这诗句出自哪位诗人笔下?1986年花溪的杜鹃就是这样“终日”叫唤的。贵阳多雨,下雨时杜鹃的叫声也不停,且更加圆润,好像都化成雨滴,滑动在树叶上,串在秧针上……花溪杜鹃啼是大自然在我一生中所给予的最慷慨的馈赠。
但这也许是最后的给予。因为从那以后直到如今花甲之年,我就再也听不到杜鹃的叫声。
我曾经寻觅过。指望能再一次听到。两年前的春天我回到故乡,看到的是商品经济带来的热闹,一幢幢钢筋水泥的房子盖起来了,农贸市场熙熙攘攘,乡音里竟然夹杂着四川乃至温州人的谈话,卡拉OK厅,电子游戏室……过去没有的出现了,过去有的消失了,东山、西山的森林不见了,山顶的积雪消溶了,水瘦了,山寒了……儿时开满了打破碗花花、结满了野草莓的小河边堆放着这迅速膨胀的小镇的排泄物:塑料袋、碎玻璃、破衣物甚至还有一条死狗。记得儿时,每到这个季节总会听到杜鹃的叫声,这次在故乡呆了多日却再也听不到。真不知道它们飞到什么地方?
又回到城市。耳畔当然只是那没完没了的汽车声和附近工地传来的阵阵喧嚣。我悲哀地想,这一辈子恐怕是很难再听到杜鹃的叫声。
那么花溪呢?那当年杜鹃群集的地方也许还能听到吧?问贵阳的朋友,回答也是“听不到了”。那里的青山绿水是否依然如故?从听不到杜鹃的叫声,我已经明白。
看来杜鹃是一种对生态环境极为敏感的鸟儿。它与透明的空气,纯净的水,安静的山野同在,一但废气、废水、噪音出现,杜鹃也就消失了,杜鹃虽是春天的鸟儿,腌和丑陋的春天却没有杜鹃。城市里也没有杜鹃。
但北欧某些城市的春天,据说就有杜鹃啼叫。这多么叫人羡慕!而我,现在只能从佐纳逊的《杜鹃圆舞曲》里听它的声音。
我们失去了纯净、宁静的自然。
我们失去了杜鹃。
生活中,有的东西要习惯于失去,但有的,你不能失去,否则,便只有永远的、艰苦的寻觅——
我现在就得去找另一首写杜鹃的曲子:英国作曲家弗里德里克·戴留斯的管弦乐曲《春日初闻杜鹃啼》。